第一聲招呼

這一天有點特別。

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三，

蘋果穿著客家花布縫製而成的披風，

跟我手牽手準備去坐公車，上音樂課。

經過門口時，我一如往常的跟警衛先生打了聲招呼：

「早。」

不多作期待，牽著蘋果直接往前走。

但是警衛先生今天招呼打了特別久，還笑開了。

原來，在我旁邊的蘋果，

正在跟他招手，也道了一聲：「早。」

我楞了一下。然後感到一陣歡喜。

牽著軟軟的小手，我抓的緊了一些。

那隻從花披風裡面伸出來的小手，

的主人，今天，

終於願意跟警衛打招呼了。

這聲「早」，雖然簡短，也很小聲，

不過是出於自願。終於，

被我等到了。

小孩，大概從會講話開始，

可以跟著大人說出「你好」，

叫出「叔叔」、「阿姨」之類的稱謂，

有兩個字，

就會如影隨形的夢靨般的壓在他們的背脊上—

（也壓在爸爸媽媽上XD）

禮貌。

所以叔叔，並不是「叔叔」，是「叔叔好」。

阿姨，也不是「阿姨」，是「阿姨好」。

很早就看過一篇文章，「別逼孩子打招呼」，

贊同那樣的理念—

尊重孩子的心理發展，

尊重他對陌生人的畏怯和害羞，

用「感受性」來帶領孩子認識「禮貌」。

因此也很早就決定，我不要逼蘋果跟人打招呼。

總是覺得，耳濡目染嘛，

我是個有禮貌的媽媽，

蘋果跟在我旁邊，看久了也就學的會。

所以當社區裡同齡的其他小孩，

開始「阿伯早」、「阿姨好」…的時候，

蘋果總是不語。

等久了也是會著急。（才三歲，是有多久啦～）

忍不住碎碎叨叨，開始那番「感受性」的長篇大論。

“打招呼是一種友善的行為，人家聽了會心情好…“

當然，講著講著也就不小心訴諸「禮貌」。

“看到人打招呼是一種禮貌，這樣他才不會覺得你討厭他…“

講一遍、講兩遍、三遍…，還是沒等到她的「禮貌」，

覺得不太好意思，受不了的時候，也會直接問她，

「你要不要跟阿伯早安？」

逼了幾次，逼急了，

她就會找一些有的沒有的理由搪塞。

「我在吃東西。」（那為什麼可以講出這句話？？）

「我手上拿著袋子。」（跟打招呼有什麼關係？？）

「我害羞。」（好吧…）

更多時候，她會直接把推車的罩子拉下來，

說「我躲起來了。」

逼了一陣子，沒效。

我強迫自己不要想這件事，

沒禮貌就沒禮貌，就當自己沒教好吧。

經過警衛的時候，只顧著自己打聲招呼，

即使知道他多等了一下是怕蘋果要打招呼沒理會到，

也只能加快腳步往前走。

說不在乎嘛，其實也是偷偷地在乎著。

想著也許我不要逼她，

說不定她反而不那麼排拒打招呼這件事，

哪一天突然就願意了？

心裡也還是希望她能夠打招呼。

也不求她人人都好，遇到陌生人撇頭我都接受。

不過就是警衛阿伯，人那麼好，

又天天見面。偶爾也跟著鄰居在阿伯位置上跑來跑去，

受到人家照顧，

見面打聲招呼是應當的吧。

不講就是不講。

「禮貌」這件事，在我心裡翻來覆去。

兩種聲音雜沓來去。

看過好些書，學過那麼多的「尊重孩子」，

也還是敵不過某種無形的壓力，

眾人對禮貌，對打招呼的需求。

也可能，如果啊果果逼的通，願意跟著我講一聲：

「阿伯早」。

我也就不會想這麼多了。

不尊重就不尊重吧，

有禮貌就好。

偏偏她就不是那種逼的通的小孩。

只好每次出門，

自己打完招呼後，看著不肯打招呼的啊果，

對警衛吐一吐舌頭，以示友好。

假裝蘋果跟打招呼這件事，沒有關係。

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到她再大一點，再成熟一點，

我們再來討論打招呼這件事。

我想起自己的某種覺醒，國一的那一年…

在學校附近的便利商店買飲料的時候，

迎面而來一個陌生人，中年男子吧，我記得。

也不知道為何，嘴角就很自然的漾起，

微笑著用眼神打聲招呼。

就好像慢動作播放的電影，

我看到那人的嘴上，也微微的，向上拉出一個弧度，

還我一朵微笑。

突然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明朗起來，亮晶晶的。

我的心情很愉悅，確信他也是。

那時候不明白，只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

一種友善是多麼美好的感覺。

現在想起，那是我發自內心，

真心誠意的「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那是微笑的魔力。

從此以後，

套句朋友媽媽對我的評語：「總是笑頭笑面的。」

這種覺醒，發自內心的與人友好，

如果我自己都是上了國中之後才發生，

那麼對於眼前，這個三歲小孩，

我有什麼好著急的呢？

暫且擱置吧。我想。所謂的禮貌這件事。

所以那一天，我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興起，

竟然願意跟在我的招呼後面，

對警衛說聲「好」。

我真是又驚訝又歡喜。

那句自發性的道好，是不是因為這件花披風呢？

等車的時候，她突然跟我說了句：

「我覺得這件披風好漂亮。」「還有帽子。」

對啊對啊，我也覺得這件好漂亮，

順手把帽子戴上，可愛極了。

因為穿了一件漂亮的衣服，

而覺得自己不一樣了，特別了，

或是心情大好願意向前跨一步做一件從前不敢做的事…

是這樣的嗎？

那天回到社區的時候，啊果還自己揮手跟警衛道別。

讓警衛驚訝的說一句：「不一樣了喔。」

不一樣了耶，這幾天。

出門沒推推車不會再唉唉叫。

（認命的）跟我牽手走著。

有時候看到人會自己揮手，打個招呼。

引得對方也開心的揮手。

那天上音樂課，也的確不一樣。

整堂課懶懶散散的賴在我身上，

老師帶什麼動作都不肯做，懶懶的態度把我都惹毛了。

連最愛的課後蓋印章也不願意。

連續被兩個老師關心的問，今天怎麼了？

是不是三歲小孩的彆扭期啊？我只能這樣猜。

總之，啊果是不一樣了。

不論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種不一樣…XD